
神經多樣性:從生物學事實到社會典範
「神經多樣性」(Neurodiversity)這一概念具有雙重含義。在其最基礎的層面上,它是一個生物學事實,指的是人類大腦在功能與行為方式上存在的自然變異 。如同「生物多樣性」(Biodiversity)描述生態系統中物種的豐富性對其穩定至關重要一樣,「神經多樣性」也主張人類神經認知上的多樣性,對文化與社會的健康發展可能同樣不可或缺。這個觀點確立了一個基本前提:大腦的差異是人類物種的正常組成部分,而非偏離常態的例外。
然而,「神經多樣性」的影響力遠不止於生物學層面,它已擴展為一個強大的社會與政治典範。此典範的核心主張是,世界上不存在唯一「正確」或「正常」的思維、學習與行為模式,因此,這些差異不應被視為需要被糾正的「缺陷」(deficits)。這個典範直接挑戰了為大腦功能設定單一標準的觀念,並將其重新框架為一個社會正義與公平議題,主張每種神經類型(neurotype)都應受到尊重,並被賦予平等的發展機會。
神經典型性:定義社會的「作業系統」
與「神經多樣性」相對的概念是「神經典型」(Neurotypical,簡稱 NT)。該詞彙被定義為擁有在社會普遍標準範圍內的神經發展與功能,亦即不在自閉症譜系上,或沒有其他被診斷出的精神或心理狀況 。
此術語的誕生本身就是一場權力關係的翻轉。它並非由醫學權威所創造,而是由自閉症社群內部生造,用以描述「非」自閉症譜系的人 。這種命名行為顛覆了傳統上由主流群體定義少數群體的動態。在功能上,「神經典型」被定位為一個「基準線」或對照組,用以理解「神經多樣性」(Neurodivergence)的特徵。這揭示了這組詞彙的共生關係:一方的定義依賴於另一方的存在,缺一則無法完整理解。
這種語言框架的建立,本身就是一項深刻的政治重塑行動。自閉症社群透過創造「神經典型」一詞,從被動的醫學研究對象,轉變為主動定義社會樣貌的能動者。這不僅是創造新標籤,更是奪取定義現實權力的過程。歷史上,邊緣群體總是先被主流群體命名與定義。然而,透過為主流群體命名,神經多樣性運動翻轉了此權力動態。主流不再是無形的「正常」,而被定義為一個具體的、可被分析的類別,從而消解了其中心地位。此語言策略,正是挑戰所謂「神經典型特權」(neurotypical privilege) 並主張神經典型模式僅是「一種」而非「唯一」生活方式的基石。
神經多樣:人類神經變異的光譜
「神經多樣」(Neurodivergent,簡稱 ND)一詞,用以描述大腦功能與主流社會標準存在顯著差異的個體 。這是一個涵蓋範圍廣泛的總稱,囊括了多種可被診斷的狀況,但不限於:自閉症譜系障礙(ASD)、注意力不足過動症(ADHD)、讀寫障礙(Dyslexia)、妥瑞氏症(Tourette’s Syndrome)、動作協調障礙(Dyspraxia)等 。
「光譜」(spectrum)的概念在此至關重要。它強調這些狀況的表現形式與支持需求程度存在巨大差異,從微小的不同到日常生活中嚴峻的挑戰皆有 。這有力地反駁了對這些群體的單一刻板印象。例如,一位自閉症人士可能無法用語言溝通且需要高度支持,而另一位則可能擁有博士學位並在特定領域表現卓越。
一場運動的詞彙學:關鍵術語及其意涵
為求概念清晰,精確使用術語至關重要。首先,「神經多樣性」(Neurodiversity)指的是「整個群體」的多樣性,這個群體自然包括神經典型者與神經多樣者。因此,一個群體可以是「神經多樣化的」。而「神經多樣」(Neurodivergent)則是用來描述「個體」。這種區分雖常被混淆,卻是進行嚴謹討論的基礎 。
此外,關於稱謂的選擇,社群內部也存在著「以人為先的語言」(person-first language,如「患有自閉症的人」)與「以認同為先的語言」(identity-first language,如「自閉症者」)的討論。儘管前者在某些場合被推廣,但許多自我倡議者更傾向於後者,因為他們認為其神經類型是自身認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,而非一種可以被分離的附加狀態 。